高考成績放榜以來，在社交平臺上，我總刷到曾經的考生分享自己的故事，從專業報考建議到大學日常展示，頗有“憶往昔崢嶸歲月”的感覺。掐指算來，我的高考已經是八年前，17歲時看來最重要的一顆人生圖釘，現在像是白粉墻上的一個小洞。我自己的報考不是有趣的故事，也沒什么可借鑒，回想起來只覺得混沌。

義務教育階段，我的成績總是很好，“我們都不怎么管她，她學習都是自己搞”，我爸媽很愛如此說，言語間有掩飾不住的驕傲。雖然我總是抿起一個禮貌的微笑，搖頭說：“沒有沒有”，但是心里還是相當享受的。我喜歡這種贊賞，好像教練拿著記分板，從上到下掃你一眼，表情冷漠，只是快速地在板子上畫幾個大勾，但飛揚的弧線全部掛在“好學生”那一欄。

高三我很愛看“知乎”，試圖在單線程的焦慮里，勾勒出未來確定的模樣。我喜歡理科，高考前搜了許多“科研”相關的問題，那些回答洋洋灑灑，我一個字也沒記住，只記得內心得到一個結論：以后絕不要做科研啊！誰料想，當初強烈排斥的科研路，后來我還是踏上去了，在這條路上摸索著，焦灼著。可見我是一個毫無預見性的人，且不說世界發展大勢，連自己未來的心意也摸不出線索，更別提意料之外的高考成績。

當真，高考我考砸了。也想過要復讀，可那成績尷尬得像掛在桌邊的黏液，將墜之時又往回縮了一寸。失敗好似幻境，我沉淪其中，宛如游魂。我爸每天把百度搜索頁面從第一翻到最末，本子上記滿博士點碩士點的數量，那些大的小的字擠到我面前，他的聲音在我耳膜上嗡嗡震響，最后全碎成噪點。初中時語文老師教過一句話，“以我觀物，物皆著我之色彩”，回想填志愿的日子，明明是夏天，卻和深冬一樣陰冷潮濕，不能去我爸期待的“清北”，再好的“985”都顯得灰暗。

其實這些也算不上坎坷，我的“失手”，只是我心態失衡的必然，并不意外。

前幾天，鄰近工位的姐姐問我，你博士第幾年了？我說第三年。她說，我知道，這個時候心態很容易失穩。

是的，掙扎著走過高考的獨木橋，又掙扎著讀完研，現在的工作和生活，仍然要用“掙扎”來描述。讀博的日子，比我想象得更加混亂不堪，我記不得日期，記不得待辦事項，帶著焦慮睡去，又帶著怨氣醒來。導師在群里慶祝同門的論文被接收，公眾號用驚嘆標題寫著最新的研究成果，我卻仍在Word文檔里一團亂麻。“好學生”這個標簽已經貼不到我的身上，我翻過山跟上人群的末尾，前方還有無盡的山，無盡的人。

于是又想到高考前的許多次模擬考，我焦躁地貼著墻，一邊絞盡腦汁在試卷上耕耘，一邊把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咬禿。那時候我早該預料到的，我早該預料到我會在最終考試里卡殼，會在未來無數次相似的失敗里灰心喪氣。我太期待那個漂亮的排名，太期待“好學生”的標簽，因為這樣的期待，在正式表演開始之前，就緊張到無法登上舞臺。

寫到這里，并沒有讀者期待的爽文里的轉折，我并非要敘述我如何克服了自己的恐懼或心理障礙，也不是要說我最終拿到了什么樣的成功。文字改變不了誰的現實，也無法為我的科研帶來百分之一的助推。只是緣于偶然刷到的一篇帖子，帖主講述自己“在北大掙扎的四年”，她的標簽相當優秀，故事卻也充滿不安。她寫下迷茫的時候，我突然想起過去的自己，那個白熾燈下把手指咬爛的小孩。

在處處都是孔雀開屏的社交媒體上，當我看到那些“精英”袒露心聲，述說苦痛，述說自己的愁緒，甚至述說自己曾經在黑夜里如何想象過死亡，那一刻，我們便剝去了所有光鮮的貼片，赤裸地隔著互聯網相擁。這袒露并不是脆弱，而是停下腳步，轉頭直盯住身上的枷鎖。當能夠把過去、或者現在看似灰暗的經歷坦然重述，我便可以想象出一個勇士，在掙扎著前進時停住，在停頓之中，她把破爛的鎧甲掀開，把最柔軟的一面暴露給命運。

她說，你來吧，我不怕了！

“不怕”，并非宣告戰斗結束，而是宣告一種新的姿態：我允許自己停頓。允許自己在高考的失落里茫然，在博士的迷宮中困頓，在生活的重壓下喘息。這允許，不是放棄，而是奪回了對自我節奏的主導權。

曾經，我們把“不停歇”當作勛章，把“好學生”的標簽焊死在身上，生怕一次卡殼就萬劫不復。如今才懂得，那無盡的奔跑本身就是一種囚禁。真正的力量，恰恰在于懂得適時地停下，像戰士在激烈的交鋒后，退回掩體，檢查傷口，補充彈藥。停頓，是為了更清晰地瞄準方向，是為了積蓄更深沉的力量。

回望高考那個“白粉墻上的小洞”，回望博士路上那些翻不完的山，它們不再是恥辱或絕望的象征，而成了生命地圖上重要的坐標——標記著那些我們被迫或主動停下、最終得以重新認識自己并校準航向的地方。未來的路依然漫長，山巒依舊起伏，但我已學會，在需要時，給自己一個鄭重的停頓。在這片寂靜里，傾聽內心的聲音，拂去焦慮的塵埃，然后，帶著更清醒的認知和更堅韌的溫柔，再次出發。

停頓，是勇者的中場休息，是下一次躍升的起點。

■ 王馨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