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之書
又是一年五月初五端午。適逢節令,自有平日所無的章程,立夏稱重,端午包粽子、吃綠豆糕,中元燒香紙,重陽打糍粑,中秋食月餅,過年祭祖,清明上墳。滸村一歲,尤重三節,端午、中秋、春節。春節的熱鬧不必說,端午、中秋亦有喜悅。
過端午,吃粽子習俗由來已久。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,籽粒淡黃色,也叫黃米,煮熟后有黏性。粽子一般四個角,三個角的也有,還有五個角的,像戲臺上的帽子。端午節前一天傍晚,去石壩下摘幾沓箬葉,或者用蘆葦,一葉葉洗凈疊好。天剛亮, 奶奶開始包粽子,取箬葉裹充糯米,一頭尖尖像牛角。
粽子或素餡或肉餡,用稻草繩捆好,放入蒸籠。蒸籠不斷冒出熱氣,一廚房都是糯米香與竹葉的青味。粽子出鍋了,饞嘴孩子迫不及待地取一只,真燙手,只得左右倒騰,拋上落下,粽子像只青鳥在手中跳躍。稍涼一些,慌忙剝開粽葉,嘶嘶吹氣,一口咬下小半只。
粽子放在碗柜,用竹筲裝好,打開柜門,剝葉即食。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學堂,問吃粽子的來歷,有學問的鄉民和我說了一番屈原投江事。我對屈原投江而死感到不值;對楚王更沒有太多好感,小小的心靈覺得他這樣的人當了王,總歸是老百姓的不幸。或許是這樣的緣故,總不以為粽子美味,覺得只是軟糯香甜而已。吃完粽子,手上都是黏黏的,也不好洗干凈。
滸村人家里包粽子,會裹上一顆紅棗,求一個甜蜜,再蒸幾枚咸鴨蛋,一分為二或者一分為四切開,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盤中。說來也怪,咸鴨蛋非要那樣切食才流光溢彩。囫圇剝殼而食,不僅少了情意,似乎滋味也差一些。我不喜歡吃粽子,唯好其香,那氣息縹緲肆意又含蓄溫柔。
古人多以菰葉包裹粽子——包黍米成牛角狀,稱角黍;用竹筒裝米密封蒸熟,稱筒粽。筒粽方便快捷,近年巷口常見老翁老婦販賣。粽子剝開以長竹簽擎來吃,滋味清絕,有翠竹氣,也有糯米的清香,還有滸村人家舊時氣息。每回吃粽子,總會想起祖母。今時回憶,祖母包的粽子,說不出的家常樸素,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美味的粽子。
端午節舊俗,照例要掛把艾草在門頭,我家年年只是隨意放一捆在那里。也有人家拔一把艾蒿放在門頭門邊辟邪,還有人將艾草剪作寶劍形狀,以驅五毒。民間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,這是俗世的莊嚴肅穆。大人用雄黃酒在小孩額頭寫個王字,說可保一年不生毒瘡、痱子。幼兒穿太極圖案肚兜,胸前佩長命鎖,外婆、奶奶、母親給孩子做布藝猴子玩耍。
布谷鳥在村口,在樹梢,在山尖,在屋頂,一日高似一日地叫喚,聽在耳里,仿佛催促人割麥插禾,布谷也被滸村人稱為割麥插禾鳥。從廚房墻壁上取下鐮刀,去麥地里,一刀刀收割,麥子一片片倒下,用葛藤捆起來,馱進家門曬好,用連枷打出麥粒。連枷多由竹子做成,兩米多長的敲竿,前段有一面盾形竹牌,專門用來拍打小麥、大豆、芝麻之類。連枷連軸多用栗樹削成,轉動靈活。南宋范成大作《四時田園雜興》,記時人連枷事:
新筑場泥鏡面平,家家打稻趁霜晴。
笑歌聲里輕雷動,一夜連枷響到明。
宋朝人尤為勤快,“一夜連枷響到明”的景象我沒見過。夜里起露水,并不利于連枷脫粒。這時多用風車吹去癟谷、草葉,或者以笸籮揚起小麥,借風吹凈灰皮,然后入倉。金黃的麥地又恢復了土色,不過空了三五天,就要開始播種玉米了。男人拿條鋤挖地,天氣開始轉熱,挖得久了,索性赤著上身, 肋骨歷歷可數,幾滴汗珠窩在骨肉間,吸氣的時候肋骨嶙峋,如水里波紋。小時候見了,從此知道民生艱苦,多少人為了一口飯竭盡全力。滸村男人,再弱小也是家庭的頂梁柱,他們為了子女,面朝黃土,不言不語,只是忍只是讓,大道無言。
諺語早就說過:“小滿插田一兩家,芒種插田普天下。”稻秧滿月即可插田,插田是大事,打豆腐、做糯米圓子,準備各種美味佳肴,接親戚來喝酒。
五月傍晚,婦人挑著秧苗走在田埂上,放學早歸的孩子抱了小小一捆鮮草尾隨其后。一身污穢的水牛站在河潭清洗身子,洗得一河泥腥,清流變成了黑水。春耕辛勞,人累,牛更累,走路時四只蹄子微微發顫。親牛如子,人舍不得它,伸手在牛頸套桿的地方推推捶捶,更做一些玉米粑、米漿、黃豆漿送到牛欄喂給它吃。
插田當日清晨,老派人家早早來到秧田邊,在田埂插三炷香,燒香紙、放鞭炮,叩拜上天祈求豐收。還有人吃早飯前祭拜土地公。舊日風俗,插田那天的早飯不能有鍋巴湯,說是湯湯水水,年中容易多雨,影響收成。插完田后,客人給主家臉上、身上糊上泥巴,是為糊倉,寓意豐收。
一下雨,桑葉濃郁起來,映得人臉都是綠的。桑園靜靜的,滿眼綠,聽不到一點聲音。桑樹上長滿紫紅的桑葚,滸村人從來不敢吃它,說是有毒。村人謂一切草莓狀野果,皆為萢,桑葚為桑葉萢,此外還有大麥萢、小麥萢、地形萢、老鴰萢。每每吃得老鴰萢,染得手上是黑的,嘴唇也是黑的。有孩子頑劣,滿臉涂上老鴰萢汁,扮演包青天扮演閻王爺,少不得惹來父母一頓打罵數落。
桑葉是蠶的食糧。蠶食清潔,桑葉不能帶水汽,不能枯萎或有異味。食桑之際,蠶猛地一縮,腦袋昂起,又低頭深嗅。我喂過幾次蠶,一把桑葉蓋上去,蠶細小的觸須樣腦袋一頭栽進綠葉上磨蹭啃噬,食葉之聲沙沙如細雨打濕梧桐,不多時,桑葉斑斑駁駁,蠶食殆盡。吃剩的葉脈下有蠶蛻的皮,還有黑色的蠶沙,干燥、堅實、均勻,微微有青草氣。
童年時經常流連桑園,我的記憶有桑葉的味道,我的記憶有蠶食的聲音。
中國文字記錄采桑的場景很多,采桑幾乎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永恒話題。見過各種采桑圖,從戰國銅器圖銘到今人水墨。《詩經》有許多篇章描寫蠶桑,先秦的春天一片陽光,有黃鶯在歌唱,婦人提著籮筐,走在小路上,去給蠶兒采摘嫩桑。鄭國的農人說,不要跨過我的墻頭,不要采摘我的桑葉。魏國桑田里,采桑人來來往往。
桑葉是農民的葉子,養蠶賣繭,補貼家用。蠶身顏色逐日變淡,呈灰白兩色,略顯渾濁,并夾有褐色花紋,一節一節,好似會伸縮的彈簧。桐城友人說他們家門口忌諱桑樹。前不種桑,后不栽柳,中間不種鬼拍手。桑同喪,柳喻流財,不吉利。槐樹葉像鬼手,晚上刮風易招鬼,也不吉利,此俗我地皆無。
星光燦爛,夜色如水,菜葉上露珠粼粼。常有青螢飛入窗口,屋內熒光閃爍,更有月色照得紗窗一片皎然,幾縷寒光瀉進室內,映著半床詩書。
天開始熱了,厚蚊帳早就拆下來換成了薄紗。厚褥子也曬了兩個大晴天,裝進木箱。床上鋪有涼席,地下也鋪著涼席。睡涼席上,蒲草的幽靜包裹著人,沉浸于蘊藻之香,涼悠悠的,很舒服。人人拿著芭蕉扇,只在通風處陰涼處坐著,手中的扇子搖動不止。鄉民有俗語說:
扇子扇涼風 , 扇夏不扇冬,有人問我借, 要過八月中。扇子扇涼風, 時時在手中,誰要來借扇, 請問主人公。
芭蕉扇,又名蒲扇,農人惜物,取廢舊的布條將扇子邊緣包起來,有人家一把扇子用了十幾年。母親用它為孩子驅蚊散熱。芭蕉扇搖過樹蔭,搖過門檻,搖過堂屋,搖過廂房,搖過走廊,搖過一個個白日暑天。入夜,躺在床上,還在不停地搖著,不知不覺慢慢睡去。天明起來,扇子不知什么時候跌落在床前踏板或地上。惜物的主婦慌忙撿起來,心疼地輕輕拂拭幾下,將扇子舉起查看,并沒有破損,這才放下心來。
很多人家的蒲扇早就褪了青綠,骨節泛出竹黃,葉面裂出細密的紋路,像田壟被日頭曬開的溝壑。汗漿浸得竹柄油亮,握處磨出淺凹。夏夜總見蒲扇晃悠悠懸在涼床邊、竹椅上,搖得似鐘擺。蚊蠅撲上來,須臾又被扇面拍散,蕩進夜色。蒲草香裹著田野氣息,風穿過葉脈的孔隙,搖出忽長忽短的涼,挾著腐葉的潮氣,比新扇子多了三分幽寂多了三分散淡。
■ 胡竹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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