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我很愛去外公外婆家，一個干凈又敞亮的居所，在鎮子上最好的位置——對面是醫院和銀行，這其實是教委分給外公的房子。每個長假我都要回去，主臥淡藍色的玻璃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梧桐，夏天里蟬鳴聲海浪一般卷著熱氣散開，樓下有好幾個門面房，每一家店主都和外公認識，出門散步的時候，碰到的人都會恭敬地和外公說：周老師好！

我并不清楚外公的職業，小小的我在意的只有外公家的冰箱——只要我回去，冷凍柜里一定塞滿了冰棍。我很少想過那些冰棍從哪里來，它們總是在那里，我要做的只是打開冰箱，然后挑選。主臥門邊還常常放著許多飲料：優樂美、杏仁露、營養快線、旺仔牛奶，我愛回外婆家的原因，就是在那里可以享受小賣部的待遇！小賣部的“老板”，那個沉默的外公，總把零食一箱箱往家搬運。

我羨慕過媽媽的童年，她是家里的“公主”。家里姊妹三個，媽媽排行老二，在普遍重男輕女的年代，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兒，她一直被捧在掌心里，可以在第一時間擁有最潮流的衣服，擁有美麗的折疊式波點太陽傘。我爸說：“你媽媽呀，新生入學報到時帶著一大串鑰匙，你猜用來干嗎的？你外公給她準備的東西裝了好幾個箱子，都是箱子鑰匙哦！”——爸媽是校園戀，爸爸是個鄉下苦孩子，鞋子常常露著腳趾頭。當初外公之所以同意媽媽遠嫁，是不是冷靜又睿智的他已經掐算出來，這個一貧如洗的少年終能徒手打下一片江山？

剛參加工作的爸媽工資微薄，所以我小時候家里也比較拮據，租來的房子很小，但奇怪的是，冰箱空調洗衣機卻樣樣齊全，甚至還有一臺電腦。二三十年前，電腦還是很稀罕的物件，我媽出嫁的時候，外公托人花六千塊錢買了一臺。媽媽的手冬天總生凍瘡，外公還特意送來一臺全自動洗衣機。

外公的愛一直伴隨著媽媽，伴隨著我。只要外公在，我媽起床的時候，桌上總會有一杯溫度剛好的開水。我讀高中時，每天放學回家，打開門就有一份熱騰騰的炒飯等著，電視節目也是我愛看的頻道。外公對時間的把控極其精準，像米其林餐廳的大廚，總是在最完美的那個時刻出餐，他自己卻依舊云淡風輕的樣子。

外公話不多，他常坐在沙發上，坐在他固定的位置，沉默地聆聽、觀察。出門時會打扮得很得體，衣服頭發都很整齊，拎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公文包，所有的東西整理得一絲不茍，像他的房間一樣，整潔到沒有灰塵敢落下。他常看新聞，也從手機上閱讀時事，每次我回家，都能跟我聊聊就業熱點之類的話題，在子女及孫輩的職業規劃上，也有著明晰的洞見。他像一口井，幽深之處是取之不盡的清甜泉水。

云淡風輕的外公時刻保持著他的體面，他骨折過幾次，得過癌，那些痛苦似乎就在他的沉默中消解了，沒有人知道他在忍受多么巨大的折磨，他只是坐在那兒，表情平靜，讓人懷疑即使彗星墜落，他那口深井也會不起波瀾。我也是后來才知道，外公其實是從更大的苦痛中成長起來的，他父母早亡，靠好心的親戚資助才完成學業，得到工作，然后他和外婆結婚，一生恩愛，至今已有五十多年。

那天，我在外公的錢包里找他的證件，看到夾層里有一張“拍立得”，是我給他和外婆拍的，攝于2017年春節。那時外婆還沒有確診阿爾茨海默癥，外公的臉也還很圓潤，是我記憶里最后一個外婆神志清醒的春節。時間過得真是太快，每天照顧外婆的外公已經86歲，現在瘦到臉頰凹陷。外婆的思維像蠶繭一樣，一絲一絲不知被抽離去了何處，她的終身伴侶，我的外公，一直在她身邊，像照顧我們一樣照顧著她。他牽著她的手帶她散步，給她圍上圍兜喂她吃飯，睡覺的時候溫柔地哄著她。那天，外公握著外婆的手說，今天你大孫子結婚啦！外婆眼神空洞地望著他，毫無反應。她已經忘記她的孫輩是誰了，大概只記得，眼前這個人最堪信任。

外公用龐大的愛滋養著我們，如同土地滋養著植物。這些滋養有著巨大的引力，把我們幾代人用引力線系在一起。這引力穿越了時間，從我媽的童年，到我的童年，再到外婆混沌的現在。在這個浮華的飛速旋轉的世界里，愛的引力，是唯一教人在高高躍起后、還能安穩落地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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